逃回明朝的漫漫长路,风餐露宿,险象环生。
当胯下那匹早已疲惫不堪的战马,踏碎官道旁最后一片枯黄的霜叶时。
祖大寿下意识地回望了一眼身后那连绵起伏、戒备森严的后金营地。
烽火狼烟,依旧在天际若隐若现。
他突然想起,临别的前一夜。
后金的和硕亲王阿巴泰,曾在他饮下那杯送行烈酒时,意味深长地对他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。
那笑容里,似乎藏着无尽的深意与毫不掩饰的嘲弄。
仿佛早已看穿了他所有的心思。
归营那日,明军的辕门之前,虽然也曾响起过零星的、象征着欢迎的欢呼。
但他却敏锐无比地听见,在那些刻意压低的议论声中,有人在窃窃私语:
“哼,这等反复无常、毫无气节的叛国之贼,居然还有脸面回来?”
他强行挺直了那早已被屈辱压弯的脊背,一步一步,艰难地走向中军大帐。
每一步,都仿佛踩在烧红的刀尖之上。
却在看见端坐帐内主位之上,洪承畴那双复杂难明、充满了审视与疏离的眼神时。
他的脚步,不由自主地微微顿了顿。
当年,在宁远城头,他们曾一同并肩抵御如狼似虎的鞑虏。
一同在寒风中,大口吃着喷香流油的烤羊肉。
一同痛饮着辛辣刺喉的烈酒,引吭高歌,何等意气风发,何等豪情万丈!
可如今,这位曾经与自己一同浴血奋战、数次同生共死的袍泽兄弟,看自己的目光,竟比后金那些蛮夷手中的弯刀,还要冰冷,还要伤人!
这让他的心,再次如坠冰窟,沉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渊。
军事会议之上,激烈的争吵声,几乎要掀翻整个中军大帐的顶棚。
房梁上的积灰,被那一声声愤怒的咆哮震得簌簌落下,如同嘲讽的雪花,冰冷而无情。
祖大寿猛地一把扯开胸前的衣襟,露出胸口那道被后金的狼牙箭贯穿、狰狞可怖的碗口大的旧伤疤!
那伤疤,如同盘踞在他胸口的一条丑陋蜈蚣,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曾经的屈辱与痛苦。
“这道伤疤,便是当年松锦血战,老夫为我大明流尽最后一滴血的明证!”
“难道老夫,会比你们这些只知在后方安逸享乐、纸上谈兵之人,更不愿收复失地,光复河山吗?!”
“可后金如今从佛郎机人那里购得的新制火器,威力无穷,足以洞穿我大明将士的三层精铁重甲!”
“我军将士,拿什么去和他们硬拼?难道要拿我们宝贵的血肉之躯,去填那无底的炮火深渊吗?!”
一名年轻气盛、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副将,猛地一拍案几,霍然起身!
他腰间的佩剑,因他剧烈的动作而撞在坚硬的桌角之上,发出一声清越而悲愤的剑鸣。
“懦夫!我看祖将军,莫不是在后金被那些茹毛饮血的鞑子吓破了胆,失了血性,忘了我大明军人的铁骨铮铮!”
激烈的争吵声,在压抑沉闷的营帐之内不断回荡,气氛剑拔弩张,仿佛下一刻便会兵戎相见,血溅当场!
就在双方争执不下,相持难解之际。
几名亲兵,押着一个刚刚在营外鬼祟探查时被俘获的后金探子,从窗前匆匆经过。
祖大寿的瞳孔,骤然收缩如最细的针尖!
那名后金探子被撕破的衣袖下,裸露出的黝黑臂膀之上,赫然刺着一个狰狞扭曲、散发着不祥气息的九芒星图腾!
那诡异刺青的边缘,正微微渗着一丝丝幽蓝色的、仿佛带着剧毒的血液!
这图腾的样式,与他记忆深处,月隐松麾下那些行踪诡秘、杀人如麻的黑衣密使手臂之上的神秘纹样,分毫不差!
他的指甲,再一次深深地掐进了掌心,渗出了殷红的血珠。
他强行压下喉间那股翻涌上来的腥甜与滔天的惊骇。
当晚,夜深人静。
当于少卿从祖大寿那双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中,接过那块浸透了暗红血迹的残破布条时。
他敏锐地发现,布条的边缘,竟然用一种极细的金线,精心绣着半朵若隐若现的玉兰花图案。
那玉兰花的绣工精巧无比,栩栩如生。
这,正是月隐松书房之中,那架价值连城的紫檀木嵌螺钿山水大屏风之上,最为核心、也最为醒目的纹样!
穆尔察宁见状,那双秋水般明净的眸子,骤然一凝。
她那白皙如玉的纤手,轻轻按住了于少卿那只因震惊而下意识握紧剑柄的手。
她手腕上那只雕琢着狰狞狼头的古朴银镯,在摇曳的昏黄烛火之下,泛着一丝冰冷刺骨的幽光。
“我义父皇太极的寝帐之中,近日也曾出现过类似的绣品,据说是宫中新晋的一位苏杭绣娘所制。”
祖大寿望着帐外那轮如血的残阳,以及天边那浓重得几乎化不开的暗红晚霞。